今日清早,刚刚从睡梦中苏醒的临县,便被恐惧所笼罩。
巨大的飞艇横于天空,遮蔽太阳。
非鸟而翱于虚空,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,便是不可想象的奇观。
昨晚即使连月遥、卫衡兰这等当世高手,在目睹锋林火山飞艇降世,犹自震惊不已,更何况临县的平民百姓。
人们目瞪口呆地望着遮天蔽日的飞艇缓缓降下,犹如天兵的锋林武者们先行降落、迎接身份尊贵的天骄和世子,复由腾空而起,飞上云端,宛如神话中的巨鲲,在天上缓缓盘旋。
甚至有人在焚香求祷。
紧接着,令人恐慌的消息就传来。
临县四门,已被一群身披战甲的甲士封锁,许进不许出,内外隔绝,又有一批如狼似虎的甲士在城中四处搜掠抓捕。
本县武馆门派全都闭门,街上也没有了公人的踪迹,街上的人越发稀少,百姓若无正事,全都躲在家里,只有迫于生计的人依旧愁眉苦脸、小心翼翼地走在街上,他们还要活命。
毕竟只是生活在一个小县城的普通人们,绝难想象临县之外的世界,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也不敢知道、不想知道。
县衙已被占领。
闻人琢与世子坐在县衙正堂,刚与县令谈完,目送县尊擦着汗走回后堂,相视一笑,而后喝道:“县尉冯国忠!进来叙话!”
外面叉手而立的老冯扫了一眼各自脸色惴惴的同僚,又看了一眼堂前侍立的八锋天军,将帽子取在手中,理了理头发,振声喝道:“焯!”
而后大步走上前去。
临近堂前,对闻人琢理也不理,只对世子唱喏:“原,靖盛军百夫长,策勋武骑尉,临县县尉冯国忠,见过贵人!”
世子还未说话,没想到这丘八便以径直发难:“恕我边军出身,粗鲁野蛮,斗胆一问——贵人虽是皇室血脉、身份尊重,可国有国法,正堂大位乃是一县掌印正官所在,世子为何端居其上、提审呼喝本朝官吏?”
闻人琢刚要发作,旁边的世子便微微一笑。
“且先教你明明白白。”
他并不因为冯国忠的顶撞而动怒,而是慢条斯理说道:“皇叔日前向我传讯,着我来临县调查本地书刊市场的情况,我便来了……”
冯国忠闻言愕然。
他自然知道皇叔是谁——大齐只有一个人可以称之为“皇叔”,便是那位剑守国门镇江山、保扶幼主登龙庭的昭王!
但是,皇叔派你来……调查书刊出版事?
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,即使让李白龙这個当事人来想,也未必能理清头绪,何况冯国忠的猪脑。
但他知道,世子没有胡说八道。
毕竟对方这个皇族哪怕去伪造圣旨,也决计不敢来捏造昭王手谕。
——所以说,这命令的内容是不是过于离奇了?
“本人起初觉得奇怪,然而与闻人兄结伴来后,才发现临县本地流传内容极端的邪书,内容魔气凛然,疑似与魔教相关,岂不正应了皇叔叮嘱?”
世子说到这里,挥开纸扇,得意一笑。
——我竟然很快就领悟了皇叔的深意!不愧是我!
“魔门匪类,人人得而诛之,我有皇叔托付,又身为皇族、恰逢其事,岂有不挺身而出之理?”世子断然喝道,“既负皇命,又为皇族,在皇族祖地,就有便宜行事之权,那我坐知县正堂发号施令、审问官吏,你可心服!”
冯国忠惶惶然,叫道:“服了!服了!”
“你作为临县武官,统管一县缉查盗匪事,居然放任魔门在辖地散播邪书,不仅如此,你还下令捕快县兵为其提供便利……”
世子猛然一拍惊堂木,厉声道:“说!李白龙化名龙霸天、勾结魔门,在临县传播《皇极战天传说》事,你到底知道多少!?”
在一旁旁听的闻人琢欲言又止。
这个蠢货……
锋林天骄心中阴沉——皇族人才济济,蠢货的比例也不小,这厮比起其胞弟,相差岂止道里计……可却不得不借他皇族的招牌。
他一念及此,便听冯国忠哈哈大笑。
“李白龙?皇极战天传说?”
他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事情,傲然道:“解元郎文武双全,才情明耀当世,这乃是杨夫人亲口嘉许的,其边塞诗传唱两江,声动天下,‘黄沙百战穿金甲,不破宁虏终不还’之句,我这大老粗都已听熟!”
“他的文章,计相赞过,他的诗词,文宗评过,《皇极战天传说》是什么腌臜东西,伱竟有脸安在他头上?怎么不说你娘生平最爱唱十八摸!”
世子豁然起身。
“放肆!你私通魔门,不知回头是岸,死到临头!”
“放肆的是你!”冯国忠厉声道,“你身负皇叔密令,居然跑到临县构陷忠良,逼我这边军武勋污蔑袍泽,我实话告诉你,姓冯的顶天立地,岂是出卖同袍之辈,你用性命要挟我,嘿,我这条烂命啊……”
他官袍震碎,露出遍布伤疤、狰狞无比的上身,踏前一步:“——早在两江边关,为皇上死过好几回了!”
世子面露杀意,扬声道:“来人!将他打入大狱动刑!”
后方锋林武者趋近。
冯国忠毫无惧色,冷笑一声,面孔涨红,身躯青筋尽绽、骨肉遒结,正是内炁逆冲、碎经裂脉的前兆。
“边军策勋,大齐武官,岂可受辱!”
他森然道:“你若折辱于我,我便自绝经脉,死于堂前。你身负皇叔密令,来临县公干,第一件事便是逼死功勋尉官,看你怎么向昭王交代!我是边军丘八,死人堆里滚过几次,活到现在,早赚够啦!只是世子殿下,我这边军丘八烂命一条,你要跟我换一换吗!”
世子眼中凶光闪动,但显然已被说中软肋。
一个从七品县官,死活都是小事,可他此番前来,奉的是昭王手令。
——这蠢货。
闻人琢目光淡然,终于开口:“你畏罪自杀,也……”
冯国忠不等他说完,径直道:“我是杨军主亲兵,杨二小姐家奴,从前救过她的命,若逼死了我,你也有份,二小姐自会寻人来跟你吵闹!”
“……”
闻人琢冷笑道:“你这武功低微的丘八,也配救杨宗师?胡吹大气!”
“确有此事。”冯国忠露出亡命之徒般的笑,“不信你问二小姐。”
闻人琢也被架住。
救没救命根本不重要!杨瑛怎么说才重要!
她如果一口咬定真有此事,豁出脸面哭啼啼地到处喊“我的救命恩人被锋林火山逼死啦”,按照六大派的潜规则,张真人是真的有理由出头的!
何况杨瑛此人,根脚深厚,郊游广阔,其父母、外公、师公、世交之流,要么修为惊人,要么位高权重,虽然单个儿拿出来,绝难跟锋林火山这等当世列强相比,但如果张真人挟玄元宗之势发难,这帮人敲敲边鼓、摇旗呐喊,必然也会掀起滔天巨浪、让闻人琢灰头土脸!
这贼配军!
闻人琢挟锋林火山大势而来,虽然无往不利、横压百花谷,但既借门派之势,便要遵守六大派的潜规则。
所以今番行事,尤其顾虑分寸,免得不小心直接波及到杨瑛或者马小姐的身上,引来玄元宗与漕帮干涉。
本来想从临县下手,寻些重要人物恩威并施、使其构陷李白龙,冯国忠与李关系密切,本以为是个有勇无谋的丘八,吓唬诱骗一番,再许以锋林火山的前程富贵,便能让他屈服……没想到居然是个滚刀肉!
他一念及此,喝道:“临县流传魔门匪书,你作为县尉,难辞其咎、责任重大,现将你革职看押、软禁于县尉署,不得离开,等候调查清楚。这也是朝廷法度,你便是去大理寺喊冤,这流程也无问题!若想自杀,便随你吧!”
冯国忠将官帽一丢,仰天大笑出门去,大模大样回到县尉署。
何县兵等人候在那里,脸现忧色。
老冯坐回堂中,将一杯茶喝尽,吐出一口气,脸色凝重。
“哥哥。”何县兵低声道,“情势如何?”
“不妙……锋林火山隔绝内外,捕风捉影,势在必得,一定要把罪名扣在李兄弟头上,他们正是为此而来的。”老冯缓缓道,“他们现在四处抓人,多半要用刑折磨、摧残乡里,逼迫李兄弟现身,如此,便能让他坠入陷阱。”
何县兵咬牙道:“这高门大派,土匪也似!云骑尉他……”
“这计策算是用对了。”冯国忠已无刚刚在堂上时的莽气,他对李白龙了解极深,有些时候明知道是陷阱,他都会跳下去。
“那……那可如何是好?”
“……”
冯国忠目光怔然,望向堂外天空,眼中不舍与犹豫闪动。
而县尉署外人影幢幢,锋林火山的武者盯住这边,这是完全的软禁了。
过了一会儿,老冯收回目光:“我受杨军主重恩,又被李兄弟数次救命,这官身策勋,也是沾他的光。百花谷又是二小姐基业,如今有难,岂能不奋力相救?如果锋林火山毒计成功,将李兄弟诱来、形式无可转圜之时……”
他闭上眼睛,淡然道:“我就死了吧。”
何县兵闻言,惶然跪下,泪水难抑:“哥哥!”
“哭什么?我们都是打过仗的人了,你应该知道,宁虏强横,要想打赢,必须有人豁出命去,六大派也与宁虏一般。我们这些寻常人,无有根脚势力,唯有血胆而已,若想要寻出一线胜机……”
冯国忠长叹一声:“也只能豁出命去。”
边军豪杰,虽也怕死,可已做出决定,就从此舍去杂念。
他现在担心的,是别的事情。
“他们奈何不了我,但会找其他人下手……不知这些软骨头们,有几人撑得住?”
牢门打开。
令人不悦的潮湿空气混杂着恶臭,迎面而至。
“只冯国忠是个硬骨头,其余衙门官吏,包括县令,只是晓以大义,他们便从了。”
闻人琢淡淡道:“灵御派横插一手,想要证据,那就给他证据。临县县衙官吏的指认,总是证据吧?陈家书铺的老板跑得无影无踪,可其他印那邪书的书商一个都跑不掉,早已什么都招了,这总是证据吧?临县百姓,看过这书的人可不少,这些人的说法,总也是证据吧?”
“再加上临县本地知名门派的指认,官,武,民,商,证据俱在,灵御派也无话可说。再加上先前的证据,便能将李白龙钉死。”
“门中得意弟子勾连魔门,百花谷定受牵连,如此一来,第二环施压便能展开,本门后续的手段便能徐徐展开,多方发力,不怕百花谷不从。”
说到这里,锋林天骄不忘对身边的世子拱手:“这一切如此顺利,还得多谢世子借我大义旗帜、助我行事。”
“哪里。”世子温和道,“我辈皇族,能结交六派天骄,本也是昭王所乐见的。况且打击魔门,皇族天职,义之所在。”
两人对视一笑。
其余的事情,就不必说出口了。
——先前锋林火山向百花谷下单,只求对方全力生产特种布料就好,现在大军压来,慑服对方,所以如今的条件,就不会那么宽容了。
百花谷生意兴隆,几乎日进斗金,乃是一大块肥肉,而这一次降服百花谷后,发财是肯定的,经济上的好处,他可以全数送给这位世子。
此人好色,若是肯再加力助我,也不是不能替他想想办法……
闻人琢想到此处,伸手延请。
现今临县之中,官、商、民三方证据已经解决,只剩下武人这块骨头。
牢门打开,刑架上的人银发散乱、一身狼狈,正是铁线门老门主吴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