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9 父子(6)

六斤眼前是一面墙,墙上挂着一幅字。

已故大学士刘三吾的手书,六斤还小看不出书法的好坏,这么一篇字拿到外面,价值千金。

但和书法本身的价值相比,书法的内容堪比泰山之重。

“汝等生于富贵,长自深宫,夫帝子亲王,先须克己。每著一衣,则悯蚕妇。每餐一食,则念耕夫....”

《诫皇属》,唐太宗著。

之所以体罚六斤让他在乾清宫反复看着这幅字画,是因为今日朝会上,他这个太子很是不庄重。

当臣子禀告淮北水患好转,已经划好修路的路线,开始动工的事时。六斤这个太子,竟然靠着御阶下鎏金的铜鹤睡着了!

若是在后世,这不算个事。

孩子么,苛责他做什么!

可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不同的道德准则,尤其是出身帝王之家,身负重担之下,不严苛对他,不单是害了他,更是害了整个天下。

况且他和普通孩子身上所背负的,绝不相同。

“那上面说的是什么意思?”朱允熥冷着脸说道。

“回父皇,唐太宗告诫儿子们,你们生长在深宫之中,享受着荣华富贵天下万民的供养,必须要严格要求自己。穿衣服时,要想到妇人养蚕的辛苦。吃饭时,要想到农夫的艰辛!”六斤大声说道。

朱允熥瞅瞅他,“唐太宗为何要对他的儿子们说这些话?”

“唐太宗是在告诫他的儿子们,要心忧百姓怜悯天下!”六斤大声说道,“不能骄奢淫逸贪图享受,更不能高高在上不顾百姓死活!”

“嗯!”朱允熥点点头,略微满意的说道,“难得你有这个体会!”

“回父皇!”六斤扭头,“这诫皇属一篇,学士们讲过!学士们还说,水能载舟亦能覆舟,天下当以民为先,君王当知百姓艰难,怀柔宽厚治理天下!”

朱允熥又满意的点点头,“除了怀柔宽厚呢?”

“还有公正公平!”六斤毫不犹豫张口道,“就好像老祖说过,君王是要给天下百姓做主的!”

“臭小子倒是聪明,随我!”

朱允熥心中暗道一句,脸上依旧板着,“嗯,还成,算你记性好!”说着,皱眉道,“学东西要知其意,不能只知道皮毛,更不能耍小聪明,礼仪上更是马虎不得。今日的事,姑且先饶了你!”

“儿臣谢父皇!”

“过来吧,吃些点心!”

朱允熥话音落下,六斤嗖的跑到桌边,拿起一块点心,“父皇您先吃!”

“你吃吧!”朱允熥脸色柔和许多,“别吃太甜......”

话音未落,六斤张开小嘴,一快栗子糕已直接塞了进去。

养儿子,要严格。

这是朱允熥自己总结出的经验,上一世,他小时候只要是犯错了,他老子定然是七匹狼好话套餐一顿。用他老子的话说,穷养儿子富养女儿,棍棒之下出孝子,不打不成材。

成不了材没啥,但必须要做个好人!

就这时,王八耻在外边禀告,“皇上,解学士来了!”

“进!”

~~

解缙进了暖阁,“臣解缙叩见皇上,叩见太子殿下,叩见长公主殿下!”

朱允熥没说话,看向六斤。

后者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,“解学士平身!”说着,挥着小手道,“来人,给解学士赐座!”

“臣谢太子殿下!”解缙嘴上道谢,却没起身。

朱允熥道,“平身,座!”

“谢皇上!”

六斤又拿起一块点心,小眼睛转转,“那个....解学士来一块?挺甜的!”

“这......”解缙一愣,身子僵了。

朱允熥哭笑不得,板着脸训斥,“不许打岔!”

说着,看向解缙,“爱卿何事?”

“曹国公还有国舅爷的奏折到了!”解缙双手奉上奏折。

朱允熥看解缙似乎欲言又止,没有看那两封奏折,问道,“还有何事?”

“嗯...”解缙顿了顿,“徐州有士绅,把钦差安抚使辛大人给告了!”

“啊?”

朱允熥微微诧异,辛彦德是全权负责淮北赈灾还有以工代赈修建官道的钦差,谁告他?而且还能直达中枢,哪个士绅有这么大的能量?

“告状的是原刑部侍郎侍郎曾炳,其人于洪武十八年因疾告老还乡!”解缙低声道,“他是洪武四年的进士,乃是徐州士林的翘楚,在当地颇有威望!”

洪武四年的进士,那就是大明朝第一次举行科举时的进士。

朝堂上凤毛麟角一般的人物,在民间有着举足轻重,乃至官府都要仰仗的社会地位。

朱允熥换了个姿势坐着,微微后仰,抬头道,“他告辛彦德什么?”

“强占民田,殴伤人命!”解缙低声道,“缘由,出在修路一事上!”

~~

中枢设定好的,以工代赈修筑官道的路线,起点是徐州古道。

因为调集的民夫太多,所以两头开始分别修筑。

在划定徐州官道的路线时,恰好有段路占了百姓的民田。

说起来也不是占,这原本就是荒废的古道,属于百姓私自开垦的田地。但大明朝的规矩历来如此,鼓励百姓开荒,人家百姓开荒了种地了,官府不但不能追究,还要给与奖励和地契,成为百姓的私产。

朝廷修路要占地,百姓不乐意。

官府说给补偿,百姓也不乐意。

这里,首先要搞明白百姓这个词的意义。

若这片地的主人是商人,是匠人,是其他行业的,官府管你那么多,直接锁拿问话就是。

但这是有田有产有家的农民,那就是士农工商之中的农。

再说老爷子的大诰还在,哪个当官的敢随意欺压百姓?

可是他油盐不进,就是不肯给官府修路,那户人家几兄弟就躺在田里,想占我家的地,从我们身体上压过去。

你们压你们的!我死我们的!然后咱们京城,大明朝金銮殿上见!

工期如火不能耽搁,为了这几乎人家耽误的不只是工期,每多耽搁一天,那数万民夫的口粮就是个天文数字。

所以,有人出了下策。

夜黑风高夜深人静的时候,一伙人直接冲到那几户农人的家里,把人家男女老少绑了起来,殷勤的帮着他们搬家,顺手把他们家变成一片废墟。

这些人家呼天强地毫无办法,想着来京城告状可自己还被人看着呢,哪都动不了。

而那位告老还乡的曾侍郎听说此事,正义感爆棚,先去知府衙门大骂一通,而后去钦差行辕求见却吃了闭门羹。

一怒之下,直接上书中枢,把辛彦德给告了。

他告状的逻辑很简单,我也不管你这个钦差知道不知道这事,反正你脱不了干系,我就告你!

没逻辑倒是很有效,直达天听!

听完解缙的讲述,朱允熥深深皱眉。

“徐州府给的安置方案是什么?”

解缙回道,“原本的意思是按照市价的两倍,购买他们的田产。但那些百姓们.......”

“要的多了?”朱允熥问道。

“据说是要一赔十!”解缙看看朱允熥的脸色,“狮子大张口!”

说着,又低声道,“在臣看来,要修的官道不是一两百里,而是纵贯南北。以后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,若是人人都狮子大开口的话.....?”

朱允熥一笑,“倘若那地是你家的呢?”说着,他看看外边,“传工部练子宁,朱高煦他们过来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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