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3003天
张晨星买的这趟车是普快,经停站多、乘客流动大。她坐靠窗边位置,把书包抱在怀里,有时低头看书,有时抬头看车窗外,又或者阂目靠在椅背上休憩,不发一言。
由南到北,风景更迭,车窗外的一切由熟悉变陌生。
身边人站起来指着窗外:“拍电视剧呢! ”
“哪里?”
“那里!站台上!”
有人探头到窗边,张晨星身子后仰,目光落到窗外。也不像拍电视剧的阵仗,只有一架移动的机器和两个笔挺阳光的青年,对着一个拎着行李的人。站在机器前的青年似乎察觉到有人看他,目光随身体侧动,一双深邃眼落在张晨星的车窗上。在看到张晨星之时愣了一愣,神情忽而有了一点温度。嘴角动了动,好像在说:张晨星?
梁暮。
繁星合唱团。
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久到张晨星觉得它已经在她的记忆中退化成一个即将消失的黑点,如果没人提起,她永远不会再想起来了。
列车车门关闭,车身缓缓启动,张晨星依旧面无表情,对突然之间冒出的故人并不欣喜、也不意外,甚至没再回头看一眼。也没有去想,为什么世界这么大,而他们在一个站台打了个照面。
她心里只有汉中。她要去汉中,心里就只有汉中。直到这个地方被新的失望占据,在她的心里又多了一个麻木的地名。火车上跋涉二十余小时,当她背着书包站在汉中火车站的时候,周围熙攘忙碌。她快步走出火车站,拿出地图来看,最终找到火车站附近的青旅。
张晨星像很少一部分老人,对这个现代文明社会不太熟悉。她的手机功能很少,而大多数时候,她用地图、钢笔这样的工具。
“可以帮我煮一碗面吗?”张晨星长途奔波,只吃过一桶泡面,现在人有一点虚脱。身上又附着火车上的味道,泡面味、汗味、香水味,狼狈不堪。
“么麻达。”店主这样回她。
她去过很多地方,大概猜出这句方言的意思。就点点头:“谢谢。”
房间里四张上下铺,已经有人入住。张晨星抽出洗漱用品和毛巾把书包扔到空着的上铺上,转身走进卫生间冲澡。等她出来时,短发还滴着水,店主在门口敲门:“有面条,饿的来吃。”
“我来。”一个姑娘从床上跳下来,笑着对张晨星点点头,跑到公共区的餐桌前坐下。
张晨星坐在她对面,沉默着为自己盛了碗面条。青旅老板好心,5块钱一个人管饱,还做了肉浇头。张晨星吃了一口,察觉到对面的姑娘在看她。
在张晨星的认知里,住在青旅的人总想交谈。他们迫切的需要从不同人的口中听到或看到不同的世界,从而丰富自己的想象力。又或者期待通过这种方式建立更多的情感链接,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热闹深刻。这些人中的大多数是热情、善良的。
“你自己来玩吗?”姑娘终于开口:“认识一下,我叫唐璐。”
“张晨星。”
“你好酷,刚刚你进门的时候我就看到了。”唐璐指指张晨星的头发:“比很多男生还要酷。”
“谢谢。”
张晨星不擅长与人攀谈,对唐璐扯扯嘴唇算是笑了。三口吃掉碗里的面条,对唐璐点点头拿碗去洗,然后放进消毒柜里,又爬上上铺放下帘子,进入到与世隔绝的世界里。
疲惫的身体挨到柔软的被褥,顿时被抽空所有力气,闭眼就是光怪陆离的梦。旅人在这间房间出出进进,都没有太大声响,期间有人在小声交谈,只言片语也钻进张晨星梦中,一时之间分不清是睡着还是醒着。直到第二天睁眼,透过薄纱帘看到天边薄雾晨曦,才彻底回到现实世界。
张晨星拉开遮挡帘,下床动作很轻,洗漱回来以后看到唐璐坐在床头看着她。张晨星对她点点头,背上背包就走。身后有响动,看到同样背着背包的唐璐。
唐璐个子不高,巨大的登山包比她高出一个头。
“你要去哪儿?咱俩搭个伴吧?都是女生,互相照应。”唐璐小跑几步到张晨星身边,两个人并排站着,堵住狭窄的走廊过道。唐璐的笑容被昏暗的夜灯吞掉,只有那口白牙清清楚楚。
“对不起我不是去玩。”张晨星拒绝唐璐,转身走进汉中的清晨。她还要坐三个小时客车才能到目的地,那里没有景点也鲜少有旅人。客车一个小时一趟,背着大包小裹的返乡人挤上去,车厢里满是张晨星听不懂的乡音。拿出随身带的那本书、塞上耳机,却有人拍拍她肩膀。抬起头看到对她微笑的唐璐。
她还是选择跟上了。但她这次没有说话,坐在张晨星身边,也塞上耳机听歌。期间唐璐睡着了,将头靠在张晨星肩膀,没有隔阂,好像张晨星是她的老朋友。
三个小时的车程,两个人没有交流。直到下了车,张晨星爬进客车下方行李仓帮唐璐拿出她的登山包,唐璐才说:“结个伴吧!我知道你是来找人。”
张晨星背背包的动作顿了顿,终于认真看了一眼唐璐。她的眸子黝黑平静,看人的时候冷静专注。
“我也来找人。”唐璐将自己的背包掂了掂:“我找我好朋友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。”
活要见人、死要见尸。
张晨星无数次说过这样的话,她也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跟她有同样的执念。
“我好朋友说她出来写生,给我发最后一条消息的时候说她在汉中。然后人就消失了。她爸妈也找不到她。这是我第五次来汉中了,我对这很熟。咱们搭伴吧!”唐璐讲话像机关枪,根本不给人反应余地:“我之前见过一个来找人的,跟你一样。不愿意跟人讲话,性格很孤僻。但都不是坏人。”
张晨星收回目光,从背包里拿出打印好的寻人启事去信息墙上贴。唐璐也从包里拿出来去贴。
两个人沉默的张贴,刻意避开覆盖其他人的寻人消息。那信息墙上满满的纸张,有一半是寻人启事。唐璐那张启事上,年轻的姑娘背着画板,一条牛仔背带裤,笑容灿烂。
“我小时候以为大家都是一样幸福的,有爸爸妈妈好朋友,读书、工作,现在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。这世界上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。”唐璐贴完自己的,帮张晨星抚平她的。
“你妈妈真好看。”唐璐指了指张晨星的那张照片:“我都不需要问就知道是你妈妈。你们长得一模一样。”
所有故人都说张晨星像妈妈,可张晨星不觉得。她看着面前的寻人启事,那上面的人如今变成什么模样无人知晓。
这信息墙满满的消息,她们站在那半个小时,看到人来人往无人驻足。
“很正常,大家都不会看的。因为那跟他们真的没关系。各自的生活已经很难顾及。”唐璐说:“但我却还是要贴,或许哪一天,就被什么人看到了呢!大海捞针,没有希望,却还是要捞。”
“你去过寻亲会吗?公益组织?都去登记过吗?”唐璐问张晨星:“本地派出所要不要去?”
“去。”
“那我带你去,这里我来过很多次,熟。”
“谢谢。”
两个人选择徒步去,手里各自捧着相册,逢人就问:请问见过这个人吗?路人皆摇头。就这样一路问到派出所。
都对这套流程很熟悉,派出所的同志在库里查消息,对她们说:“你们要找的人失踪人口库里已经备案了。如果有消息我们会联系你们。”接了两杯水给她们:“喝点水休息休息。”转身又去处理其他工作:拖欠工资的、打架斗殴的、女儿失踪的,都是人间疾苦。
“得,又是跑空的一天。”唐璐跟在张晨星身后,烈日当空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唐璐掏出帽子戴上,路过小店时拉着张晨星进去,也买了一顶送给她。十块钱一顶帽子,不贵,但张晨星摇摇头:“谢谢你。我不需要。”
“你怎么不需要啊!”唐璐跳起来将帽子丢到她头上:“你是找人又不是寻死!好多人寻死前还要画好看的妆呢!看你都晒红了!”
那顶帽子扣在张晨星头上,又为她增了几分冷峻。
“太酷了太酷了!”唐璐围着她转圈:“张晨星同学,是不是有很多女孩喜欢你啊?”
张晨星并没回答这个问题,她深刻接触的人少,也不太能看出别人是否喜欢她。只是对唐璐说了声“谢谢”,并请她吃了一份热米皮,喝了一瓶冰峰。
“张晨星,咱们待会儿去找旅馆,先把不值钱的行李放进去。然后再出来吧?”
“好。”
“你先陪我去一下这里的中学,有一个美术老师总组织学生写生,每次都会帮我看看。我待会儿买一副画笔送给人家。”
“好。”
“那你呢?你下午什么安排?”
“去打印,然后发单子。”
“行,我陪你。”
唐璐是真的对这里熟悉,美术老师收下她的画笔,把这几次去的地方告诉她:“一直没看到,会不会你的朋友去了其他地方?”
“或许。没事,我有时间就会找她。”
“那这位朋友呢?也是找人?”
“是。”唐璐翻开张晨星的相册:“这个人老师有见过吗?”
美术老师仔细看了很久,摇摇头又猛然点头:“有一个!很像!”他有点激动,起身踱步回忆,终于记了起来:“这里!我写给你们!”
唐璐扭头看着张晨星,她坐在那里,并没因为这句话有别样的激动,只是拿过相册默默装进书包,而手指却微微颤抖。
第3章 3005天
张晨星和唐璐并行人烟罕至的路上。
“如果真是你妈,你会哭吗?”唐璐问她。
张晨星摇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你恨她吗?”
“我只是不懂。”
张晨星很困惑:那么爱我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?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?怕我阻拦她吗?她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?张晨星很困惑,甚至有很多时候,亲情已经在她心里弥散而去。而她只想要一个答案。
后面有三轮车发动机的声音,唐璐突然转身招手:“嘿!老乡!停一停!”
她们遇到了好心人,分文不要,载着她们去了目的地。
进了村口,张晨星拿出老师给的照片比照:那面土墙与照片上一模一样,上面写着:植树造林、造福后代。
唐璐探过头来看:“是这里了是这里了!我真替你高兴!张晨星!”
张晨星却停下脚步。
那种熟悉的恐惧感将她包围了,令她无法再前进。是生是死、是或不是,都是沉重的答案。
院内那扇破旧的门开了,张晨星看到一个女人走了出来。女人的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,怀里抱着一个竹筐。细高条的身子,身后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娃娃。一边走一边对那娃娃说着什么。
神情样貌,分明都是十年前的母亲。
真的很像。
但不是。
眼神相碰,女人满是遇到陌生人的困惑,身后的孩子指着她们认真说道:“不认识的陌生人,不能跟着走。”显然母亲教过这样的话。多好的母亲。
她转身就走,唐璐跟在她身后:“是吗?是吗?”
“不是。”张晨星说不是,分明没用什么力气,却仍能听出顿挫来。
也不知道多少次了,数不清了。
来的时候不觉得辛苦,走的时候被抽干一身力气。
如此往复。
岁月流逝,人也会跟着流动,相貌、身材、神情,没人会永远停在年轻时候。
“张晨星你别难受,这本来就是一件难事。如果容易,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一辈子见不到想见的人了。”唐璐跟在她身边安慰她,紧接着哎呦一声。
张晨星回过头看到她正蹲着捂自己的腿,被路边的铁丝划破了长长一道血口。唐璐眼里蓄着泪水,颤着声说:“太疼了。”
张晨星走上前蹲下身去,从背包里拿出紫药水和棉签,拉过唐璐的腿:“忍着点。”
唐璐点点头,当紫药水擦到伤口上之时,突然放声大哭。
“我再也不来汉中了。她一定不在这里了。如果她在,为什么我来了这么多次都找不到呢?”唐璐崩溃了:“她应该去了别的地方,去了她说的一年四季鲜花盛开的地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