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76 章

姜妤笙知悉这件事的时候,已经是次日清晨。

冬日天亮得晚,六点过半,天地间依旧笼在一片低饱和度的淡灰色中,杳杳霭霭,窄巷矮墙,枯枝落叶,很有侘寂美学的风格。

姜妤笙循着生物钟醒来,拉开窗帘,打开窗户,倚靠在窗台上静赏片刻,刚准备拿照相机拍下,晚点与薄苏分享,就听见床头柜上手机震动了两下,似是有微信消息进来了。

她走近坐下,取过手机,看见竟是薄苏发来的。

“醒了吗?”薄苏问得简洁。

姜妤笙微感奇怪,姐姐今天怎么这么早?

入冬以来,薄苏的睡眠质量有明显的改善,虽然依旧很难睡一个整觉,但没有工作要早起的早上,断断续续的,她已经连续多日能睡足六个小时了。

所以,姜妤笙也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过薄苏七点之前的问早消息了。

她发了一个“早上好”的表情包,回:“起啦。”

刚准备问问她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,下一刻,薄苏的语音电话便没有间隙地进来了。

姜妤笙神经像被什么拨了一下,不自知地紧绷。

这不太像薄苏往常的行事作风。

“姐姐?”她接起。

“妤笙,吵醒你了吗?”薄苏的声音从听筒的另一端传来,清清醒醒,透着几l分喑哑。

姜妤笙心脏蓦地发沉。xizu.org 柚子小说网

“没有,我醒了。”她柔声应:“怎么啦,今天这么早?没睡好吗?”

听筒那端安静两秒,才出声:“不是。对不起,妤笙,一大早就要影响你的心情。”

“嗯?”姜妤笙生出不好的预感。

果然,薄苏说:“我们可能是被人跟拍了一段时间,昨天半夜一点多,有营销号有组织地、大规模地把我们牵手、拥抱的亲密照片投放到社交媒体平台上了。”

“嗡”一声,姜妤笙脑袋炸开,窗外凛冽的冷风一瞬如有实质,侵入室内,剐起她肌肤上一层细密的疙瘩。

她哆嗦了一下,思绪如一片被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压倒的芦苇丛,唯剩一枝,歪而不折。

她连忙问:“很多人都看到了吗?是直指我们的恋情吗?对你会造成什么影响?有转圜的余地吗?”

她脑袋乱哄哄的,但也隐约察觉到了这个爆料者的来势汹汹,不可小觑——时间点太巧合了。

薄苏昨天才因《山水之间》的预告片取得不俗热度,半夜一点多,这些照片就被借着东风放了出去。

对方分明是伺机已久,想要把薄苏一举拉下神坛。

薄苏没有正面回答这件事的事态有多严峻,只解释她的第一个问题:“因为投放的时间在半夜,所以等我们这边监测到的时候,已经来不及降热度,撤热搜了。很多人都看到了。”

“不只是关于我们恋情的爆料,还有关于我所谓在与纪琅交往时出轨的恶意揣测。”

“对不起,妤笙,要连累

你了。”她嗓音里有难掩的歉疚:“虽然现在已经放出去的照片拍得都不是很清晰,我也让朋友帮忙控制风向,严防你信息的泄露,但是这些都只能挡住大部分普通的公众,有渠道的自媒体、记者和好事者,可能还是已经在路上了。之后几l天,舟稻可能会有一些异常的客流。我们住的地方也是。”

姜妤笙喉咙发涩。

傻瓜。

“本来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不是吗?怎么能算连累?”她嗓音也染了些许的哑,沉声说:“薄苏,你说要当我女朋友的,那就要把我当女朋友。有什么事情,我们本来就应该一起承担。”

薄苏静了一静,嗓音更哑:“好。”

姜妤笙勉力找寻回理智,问:“那我现在离开澎岛来得及吗?还是,你需要我面对她们,说些什么吗?”

薄苏坚决:“不用,你不要被他们骚扰。”带着恶意的镜头与笔,有积毁销骨之力,那不是姜妤笙应该要承受的。她说:“我联系了岛外的一个朋友,在南区有一个度假别墅,你过去暂住一段时间好不好?等这件事情的热过去了再回澎岛。”

姜妤笙不想给她添任何麻烦,她让如何她便如何。没有任何犹豫,她答应:“好。”

薄苏说:“越快越好。”晚了就来不及了。

“我现在就买票离岛。”

“好。”

空气有两秒的安静,姜妤笙还是忐忑,还是不放心:“姐姐,你还好吗?”

她泄露柔软。

“还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做的?”

薄苏呼吸似是颤了两声,随即她好像笑了一下,很沉着、也很温柔地说:“我还好,只有一件事要你做。”

“嗯?”

“相信我,照顾好自己。”

姜妤笙鼻尖一刹那发酸。

她答应:“好。”

薄苏似还想说什么,但有电话进来了,她必须先处理。

语音通话结束了,室内一片冷寂。

旧梦的余温荡然无存,冷风在穿流呼啸,像是一场降临得过于突然的冬日噩梦。

姜妤笙掐自己的食指指节,是疼的。

她咬牙,深呼吸一口气,不再浪费任何时间,迅速地买了离岛的票,按照薄苏发来的别墅地址,预约了从码头过去的车,而后才有时间,一边利落地往行李箱里塞衣服,一边粗略地浏览网上的事态。

比她预想得还要糟糕——直到此刻,与薄苏相关的词条依旧占据热搜前十里的大半,最热一条,是「薄苏出轨」。

广场里的污蔑与诋毁,姜妤笙只扫一眼,便觉锥心。

那是薄苏兢兢业业、辛辛苦苦近十年攒下的路人缘啊。

她仰起头,忍下泪雾,锁定手机屏幕,拉着行李箱出卧室。

连牙都没刷,脸都没洗,她戴上口罩与线帽,整装待发,敲响池棋的门。

池棋揉着眼睛打开卧室的门,疑惑:“小妤姐?你……这么早要出门吗?”

姜妤笙点头。

她长话短说:“我和薄老师被曝光了,现在正在热搜上,之后可能会有记者来这里和舟稻蹲点,所以我先离开避一段时间。”

“对不起,要连累你和大家了,舟稻接下来的两周,也要辛苦你和大家了。”

池棋瞌睡虫都被惊没了,瞠目结舌几l秒,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,连声说:“没有没有!”

“那……薄苏姐现在还好吗?”她下意识担心。

姜妤笙眼眸微黯,摇了摇头。

池棋很想说点什么安慰她,可是她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,平日里真有事,也都是姜妤笙教着她处理的,她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
姜妤笙看得懂她眼里的关切,勉强对她笑了一下,摇了摇头。

这次,是没关系的意思。

她教池棋:“不论别人问什么,你们都当不知道就好了。态度不要凶,我们开门做生意,来者都是客,都当普通顾客就好了。”

“如果太烦太难招架了,就关门休息几l天,不要勉强。”

池棋点头:“好。”

姜妤笙想起来:“楼梯拐角明信片墙上,薄老师的明信片,帮我收起来。”

池棋答应:“好。”

姜妤笙又细细地叮嘱了几l个舟稻的营业事项,池棋都一一应下了,没什么不放心的了,姜妤笙最后摸了一下池棋的头,推上行李箱往入户门外走去。

门外,天光渐渐亮起,晨风萧瑟,姜妤笙裹紧围巾,一步一步,坚定地向薄苏并轨。

薄苏给的别墅地址,是在一处远离鹭城市中心,景色宜人的靠海别墅区里。

别墅是独栋的,显然她已经打好招呼。姜妤笙在门口下车,打理别墅的管家便适时迎了上来,确认了她的身份,领她进门,关怀备至。

别墅里影音、娱乐、健身设备一应俱全,冰箱里,物资丰富,应有尽有。管家说,她24小时都会在别墅一楼待命,有什么需要,随时叫她就好。

姜妤笙客客气气地应下了,表示什么都不需要,在卧室自带的卫生间里洗了脸、刷了牙、拆了一盒牛奶,便一头扎进了舆论的沼泽里。

她越全面地了解到事态的严峻性,便越深刻地明白,薄苏此刻面临的处境该有多难。

广场上,许多人都在猜测,薄苏此事过后,是否将被北城电视台雪藏,《山水之间》是否还能如期播出,如若不能,薄苏作为节目的制片人,是否有责任承担广告商与投资方的巨额损失。

他们或是纯粹吃瓜、或是幸灾乐祸,都在等薄苏、北城电视台的回应,不管是正面的,还是侧面的。

但不知道为什么,一整个上午过去,什么都没有,连纪琅都对媒体避而不见,只让助理代为给出一个十分引人遐想的答话:“纪总现在不在公司,他的私事,我们不便回答。”

惹得喧嚣更甚。

姜妤笙心乱如麻、心如刀割。

不是完全看不清楚事态的人,她知道这场舆论的台风,真正的台风眼其实在她身上。

只要她出面声明,她和薄苏只是朋友关系,那么所有的喧嚣,都会逐渐偃旗息鼓。

但她不知道,爆料者是否留有后手,她们是否有更亲密无间的照片被把握在对方手上。

更知道,薄苏为什么不愿意她出面、为什么不愿意否认。

她动容,也心疼。

无力感几l乎要吞噬了她。她指甲扎入掌心,极力保持清醒、冷静,告诫自己,此刻帮不上忙,那么不轻举妄动、不添乱,便是帮最大的忙了。

她做最坏的打算,把薄苏可能需要她做的回应,打了几l个草稿出来备用,以便薄苏有需要的话,立刻就能用上。

除此之外,她除了刷新页面跟进事情的最新动态、等消息,还是只能刷新、等消息。

傍晚,纪琅终于在事态几l要无可转圜之时,姗姗地“让”记者蹲到了他,澄清了他与薄苏从未有过交往关系、从来只是朋友这件事,让薄苏身上最大的道德污点被洗清。

但由于他回应得过晚,语气也过分僵硬,仿佛透着几l分不情愿、给彼此留几l分情面的意味,依旧有许多大众不买账,怀疑他这份澄清的真实性。

但不论如何,「出轨」这个词条,总算在热搜上渐渐退热,只余下她们始终未被回应的绯闻,依旧在热搜上沸沸扬扬。

阳光渐渐从室内退出,夜色缓慢地降临,黑暗中,姜妤笙靠坐在床上,不时按亮屏幕,刷新消息,听窗外海风嘶鸣,接受时间走秒的拷打。

快十点钟,薄苏终于打来了视频电话。

她妆容未卸,坐在书房黑色的办公椅上,神情平静似寻常。

“吃饭了吗?”她温和地问。如果不是她眼底有难掩的血丝,嗓音分明比早上那通电话更要沙哑,姜妤笙几l要错觉,这只是她们交往后,与许多个收工后的夜间闲聊相仿的,平平常常的一天。

姜妤笙眼底水雾漫漶。

她极力忍下,也努力平常地回应她:“吃了,你吃了吗?”

薄苏应:“我也吃了。”

“现在是回家了吗?”

“嗯。别墅还好吗?”

“挺好的,管家阿姨很和善。”

“舟稻呢?”

“也挺好的,棋棋说是有人去蹲点了,但找不到我,撬不开她们的嘴,他们也无可奈何。你那边呢?”

“也都还好。”

“真的吗?”姜妤笙眼神很柔,似安抚,又似鼓励,仿佛无论怎么样,都可以告诉她,她都能与她共同分担。

薄苏静了两秒,伸手用已不再颤抖的右手轻抚屏幕上她的面容,轻声应:“真的。”

她与她同步事情进展:“早上电视台监察部那边找我约谈了,下午副台长和部门主任也和我谈过了,因为出轨是子虚乌有的事,我也没有别的要求,主动表示可以辞职,只希望能把《山水之间》这档节目播送完毕

,所以他们答应了,会替我争取一下。”

“谢家那边的反应,我不清楚具体如何,我也不在意。”

“整个谢家,我在意的只有我妈。”薄苏无所隐瞒。

姜妤笙心脏被啄食:“那……阿姨那边,怎么样?”

薄苏眸色黯了几l分,隐去凌晨母女俩在书房里的崩溃哭泣,把谢长嫣的反应与态度,连头带尾地告知了姜妤笙。

书房里最后的交谈结果,是以薄苏泪流满面,却依旧毫不退让结束的——

因为谢长嫣要求,她妥协不去找姜妤笙的前提是,薄苏也要让一步:“你不能辞职,私底下我不管你,明面上,关于同性恋的绯闻,你必须要澄清。”

薄苏不同意。

她几l乎能预见这条退让的铁轨最终将通向何方——你需要一个绯闻男友做掩护、你需要形婚、最后是,你需要一个孩子。

有第一步的退让,第一次的言不由衷、身不由己,就会有之后的步步退让。

她退过一次,错过一次了。

这一次,她一步都不容许自己后退。

姜妤笙可以理解谢长嫣的反应,甚至说,谢长嫣的反应,已经比她预想中的要和缓许多了。

她爱薄苏,是真的。即使这份爱,过于自我、过于沉重,始终压得薄苏喘不过气。

但也正因为谢长嫣的这份爱是不作伪的,姜妤笙更能理解薄苏的压力与痛苦、理解她过往的软弱与逃避。因为爱若是假的,兴许她辜负她的期待、知道她会失望、会难过的时候,亏欠感、愧疚感便不至于那么深,煎熬也不会那么久、那么真。

姜妤笙不左右、不勉强薄苏做任何决定。她只告诉她:“没关系的,姐姐,我没有那么不堪一击,如果阿姨想见我的话,我可以见的。我只想知道,你希望我怎么做?”

薄苏眼角有泪不受控地滚落,她注视着姜妤笙,涩声恳切说:“我希望你,无论如何都不要动摇,都不要放开我的手。”

姜妤笙积聚在眼眶里的泪也跟着滑落。

她吸了一下鼻子,答应她:“好。”

薄苏的呼吸声也沉了。

她薄唇嗫嚅又抿紧,似有话要说,又无法组织好语言。

姜妤笙静静地等她准备好。

薄苏终于再次开口,几l分颤音:“对不起,下周不能回去陪你看话剧了。”

姜妤笙说:“没关系的,以后还有机会。”

“元旦也不能一起过了。”

“没事,还有很多的节日。”

“妤笙。”她叫她名字。

姜妤笙眼眸如水,温柔宽容。

薄苏心脏涌起细密尖锐的疼痛。她想起姜妤笙年少时那张同样温柔却还显天真的面容,听见旧日的风浪又在回荡,年少稚嫩的诺言又在鞭笞她的残忍、无能。

她知道,她是有前科、不值得被信任的。可她不得不权衡,不得不坦白。

她艰涩地说出打算:“如

果《山水之间》能顺利播出,可能有三个月,最多半年的时间,我们没有办法见面。”

因为她们不能再被拍到,再在节目的播出时间里生出波澜。

她不能让力保她的台长、主任为难,也要对整个制作团队、投资方和广告商负责。

成年人的世界,除了自己要顾全,总还有更多无辜被牵连的他人需要顾及。

姜妤笙默了一瞬,还是答应:“好。”

“你……会等我吗?”

薄苏一瞬不瞬,似怕错过她神色里的任何不情愿。她被泪打湿的面容上有不易察觉的脆弱,姜妤笙听得出她的不安。

她颤了下睫,没有马上答应薄苏这个问题,只是叫她名字:“薄苏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其实我从来没有特意等过你的,只是我的心,始终只为你而动。”

“我不会等你的。”她说:“所以,如果在这不能见面的期间里,你有任何想法的改变,都不用顾虑我、不用勉强自己、不用觉得对不起我。我只希望你是真的开心、真的在走自己最想走的路、在过自己最想过的生活。而我,你知道的,不论如何,我都会好好地过的。”

薄苏呼吸骤停,血液凝固在血管里,只剩下泪水簌簌地流动。

姜妤笙终于也泄露出了一丝不理智,一丝真切的脆弱与爱恋:“但是如果你会回来,你始终没有改变想法,那要保持联系,要一直让我知道,你还在爱我。”

因为,她也会害怕的。

薄苏泪流满面,哽声答应:“好。”

她许诺:“妤笙,我一定会回来的。”

这次,她不会再失约了。

把命运的钟往回调十二年,她不会再让鹭城的轮渡载着她的身影远去。

不会再让北城的风雪覆过她们满身。

不会再让命运的朱印盖下离心的谶言。

不会再转山转水转佛塔却不敢转身回头、观照自己。

不会再让那总是迟到的一步,追上她。

或长或短,她这一生,都只会属于姜妤笙。

如果这次真的注定无法选择在她身边,自由地过完这一生,那至少,她可以选择,在姜妤笙心里,活过这完整的一生。

或生或死,总归,她的灵魂只会安息于她的所在之处。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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