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7 章

姜妤笙第一次接触社交网络的时候,是2004年,那时候,网络方兴未艾,微信还未面世,Q | Q正当盛年。

澎岛小学的机房里,寥寥地装着三十来台捐赠的、身形敦实的老式方正电脑,但没有联网,只做教学之用。

薄家算是岛上最早买电脑、装宽带的那一部分家庭了——早在前一年,薄苏读三年级,开始上电脑课时。

那一年薄霖刚离了婚,事业虽有受挫,但也逐渐步入正轨,正春风得意着,年中回家,凑巧参加了个薄苏的家长会,听得老师百般夸奖薄苏懂事优秀,聪慧过人,更是志得意满,觉得女儿像他,后继有人。出于大半年都没管过孩子的补偿心理,他问薄苏想要什么奖励。

薄苏翻着书,眼皮都没抬地说了句:“电脑吧。”

薄霖便大手一挥,把电脑搬上了岛,带回了家。

是当时配置最高,款式最新颖的液晶电脑。

左邻右舍,包括薄苏的奶奶都担心,电脑会害了孩子的。他们听过太多关于小孩为了玩游戏,偷摸上网吧,课也不听了,学也不上了,玩物丧志的骇人例子。

但薄霖却对薄苏很有信心,他说他薄霖的女儿,不是这样没有节制的孩子。

薄苏确实不是这样的小孩。xizu.org 柚子小说网

她身上有一种远超同龄人,甚至可以说是异于常人的自控力。读书、练字、学琴、跳舞,她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井然有序。

她不仅很少玩电脑,甚至连电视都不怎么看。

姜妤笙入住薄家以后,姜眉和薄霖帮她办好转学手续,之后不过一周,两人就携手离开了澎岛,把两个小孩都扔给薄霖的母亲薄老太太来看顾,一年最多回来一两次。

薄霖的母亲算不上是一个多严苛的老太太,但也说不上慈爱,她对薄苏都不太上心,更不用说对姜妤笙了。

某种程度上来说,那几年,尤其是薄老太太去世以后,姜妤笙和薄苏是相依为命过来的。

但老太太在时,姜妤笙其实过得更不自由。

她是有些怕老太太的,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,做什么都小心翼翼,分寸得宜,生怕惹得老太太一个不高兴,赶她出去。

每天晚上吃完饭后,她连在老太太面前多逗留都不敢,更不要说一个人在客厅独霸电视看动画片了。

她怕老太太嫌弃她浪费电。

有一段时间,吃过晚饭后,她就喜欢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眺望远处。

那时正值六月,澎岛纬度低,入夏时间比别处更早些,傍晚没有风,四周墙体还散发着白日的余热,站着不吹风扇,没一会儿就能使人满身大汗。

有一天天将要黑了,薄苏突然从身后问她:“你站在这里做什么?”

姜妤笙毫无预料,受惊一般地往旁边退了两步,结结巴巴地说:“没……没什么。”

薄苏的视线却已经顺着她原本的视线,看到了对面房子里,别人家的电视里正放着的彩色动画片了。

她什么都没说,姜妤笙便以为她没有发现。

但第二天傍晚,吃过饭后,薄苏却破天荒地在客厅里留了下来,打开了电视机,播放了那一个电视台的动画片。

薄老太太不管她除了吃饭之外的生活,回自己卧室看自己的连续剧去了。

姜妤笙有幸托她的福,看完了那一个时间段那一个电视台播的所有动画片。

小孩子有时候比大人更敏锐、更通透。

和薄苏相处久了,姜妤笙就越来越不怕薄苏了,她知道,薄苏其实不如她表面看上去得那般冷硬的。

暑假除了做作业的时候喜欢粘着薄苏,薄苏玩电脑的时候,她也开始喜欢搬个小板凳,支着小脑袋瓜看着她玩。

薄苏几乎不赶她,她做什么都是坦坦荡荡的。

坦坦荡荡地查资料、坦坦荡荡地玩游戏、坦坦荡荡地和别人聊天。

有一天,姜妤笙实在忍不住好奇,指着屏幕上一会儿动一下的小企鹅问薄苏:“姐姐,那个小企鹅是什么?”

她其实没有指望薄苏会回答她的,但薄苏应了:“是我养的宠物。”

“宠物?”

“嗯。”

“会像小猫小狗一样长大吗?”

“等级会。”

姜妤笙其实听不太懂什么叫等级会的,但是她观察好久了,这只小企鹅会吃饭、会睡觉、会打工、还会去朋友家玩。

她也想养一只,还想有一天她的小企鹅能够去找薄苏的小企鹅一起玩。

于是她鼓起勇气,小小声地问薄苏:“姐姐,能帮我也养一只吗?”

薄苏好像愣了愣,犹豫了片刻,就答应了。

只是,她没真的帮她养。

她连手就帮她注册了Q | Q账号,领养了一只宠物,和她说:“你自己养。”

从此,她玩电脑的时间,分了一部分给姜妤笙。

不过,不知道是不是担心有奇怪的网络人士加姜妤笙,她给姜妤笙账号设置了不允许任何人添加她好友。

这个设置,一直延续到很多年后姜妤笙用这个Q | Q账号的最后一天。

那天落雪纷纷、日暮森森,北城的雪,她记了很久很久。

她的Q | Q账号,因薄苏而注册,最后,也因薄苏而注销。

往事太沉,沉得姜妤笙心口有些发闷。

她深吸一口气,就着黑夜,把薄苏的消息条设置为不显示,而后抬起了手,遮住了眼睛。

第二天中午,刚刚暂停营业午歇,姜妤笙再次收到薄苏的消息。

这次不是手滑,是郑重的感谢和告知。

薄苏说:“传羽和我谈好细节了,谢谢你的从中斡旋。我要先回北城安排后续的录制计划,所以来不及请你和传羽吃饭。下次来拍摄时,请一定要赏脸。”

姜妤笙没有犹豫地想拒绝,但又不愿意多花心思想社交用词,便没有正面回答,只说:“一路顺风。”

话题被结束了。

薄苏的手机拿在手上,一句“你感冒好了吗”的问候在指尖徘徊,半晌,还是却步,退回颅内。

她放下手机,继续收拾行李。同在这个酒店套间的助理管青来敲门,问她:“薄老师,35块的船票没有了,买50的可以吗?”

澎岛的船票分好几种,最寻常的就是35块的,往往要提前几天订才有票,次便宜的就是50的,会宽敞一点,也会好订一点。

薄苏没有意见,随和应:“没事,是我临时改了时间。”

她们预算有限,虽是公费,很多时候,薄苏对自己也是能省就省,把钱都花在了刀刃上。所以管青很谨慎。

她叹气:“庄小姐好难搞啊,非要我们在她指定的时间里把拍摄完成,这样我们的一整个行程计划都要调整了。”

庄传羽虽然答应了协助拍摄,但要求他们要尽早敲定时间,尽快结束录制。

薄苏没有在意,语气平常:“能够冰解冻释,商量下来,已经是如意的结果了。管青,做我们这一行,最好适应和最该习惯的,不就是变化吗?”

管青受教地点头。

确实,比起之前谈定的投资商突然撤资,谈妥的节目筹备时间突然被打压,庄传羽这都算是小问题了。

她想,她大概还要走很远的路,才能够学到她们薄老师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,不论发生什么情况,都能泰然处之,胸有成竹的处事态度了。

她调整好心态,整理好行李,和薄苏、秋源、团队的其他人一起出发去码头。

回到北城以后,薄苏先去了一趟北城电视台述职,汇报项目进度和安排、调整之后的工作行程,之后才回谢家参加一月一次的家宴。

谢家是书香门第,祖上在文坛艺界颇有名望,从谢亭先一辈开始,靠文娱起家,如今盘踞北城,是跺一下脚北城文化公司大多都要跟着震一震的高门大户。

这么多年来,谢亭先对儿女、孙辈约束甚严,几乎没给他们机会闹过别的富贵人家常闹的纨绔子弟笑话。唯一的丑闻,大概就是谢家的长女爱上了一个一穷二白的销售员,大学没毕业就未婚先孕,跟着人家走了。

好在这长女后来还算争气,迷途知返,回到了谢家,如今在公司里也算是独当一面了。

薄苏就是这个长女谢长嫣的独生女。

她回到谢家的时候,暮色已经四合,谢家的老宅里已经人声嘈杂,济济一堂了。

薄苏款步进入,看见外祖父谢亭先照旧居于明式黄花梨木茶桌主位的太师椅上,母亲谢长嫣、舅舅谢长业,小姨谢长悦和小舅舅谢长猷以及他们的孩子们都已经到了,围坐一桌,好不热闹。

连和薄苏相亲后约过几次饭的谢长业朋友的儿子纪琅都在。

看见薄苏回来,表妹贺之航先发声:“哇,表姐回来啦。表姐你这一趟差出得可够久啊,好几个月家宴都没看到你了。”

她这话似玩笑,实则绵里藏针。

她母亲谢长悦和小舅舅谢长猷是谢亭先的续弦所生,与薄苏的母亲谢长嫣、舅舅谢长业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,这几年来,为了争谢家产业的大权,私底下两派一直暗潮汹涌。

贺之航更是孙辈里面,最针对薄苏的了。

从小就爱打小报告,薄苏多数时候都懒得和她计较。

她淡淡地应:“是有一些棘手,碰到了些麻烦事。”

“但这不是一下飞机就赶过来了?”谢长业的妻子看薄苏还穿着职业装、拉着拉杆箱,风尘仆仆,替薄苏解围。

薄苏点头应是,扭头先看谢亭先,叫“外公”,而后叫“妈”、“舅舅”……一一和在场的人打过招呼。

谢亭先显然对这个继承了他发妻遗志的外孙女是满意的,让她先去洗手,洗完过来喝茶,替她下定论:“年轻人嘛,忙点好,说明有事可做,整天窝在家里,什么也不干,才让人头疼。我年轻的时候,像诺诺这个年纪,几个月不着家也是常有的。”

小舅舅谢长猷最会审时度势讨老爷子欢心,见谢亭先这么说,立马附和说:“是啊,忙也说明领导器重。只是看诺诺像是瘦了不少的样子,大姐啊,你回头得让阿姨给她好好补补啊。”

谢长嫣点头叹息,似有心疼之意,话题一下子转向了温情。

一场家宴,不管底下是如何暗波涌动,明面上却是有说有笑、祖慈孙孝、兄友弟恭、满堂和乐的。

家宴结束后,谢长嫣留薄苏在谢家睡一晚,询问她近况。

白炽灯冰冷的书房里,谢长嫣和薄苏相对而坐。

谢长嫣问薄苏:“那个小纪啊,你也接触了段时间,感觉怎么样呀?”

她年轻时算慈母,这些年来,忙于工作,也因工作作风强势,累及生活,母女间倒渐渐少有温情时刻了。

她问薄苏,是以为薄苏对对方是满意的,想知道薄苏对自己之后的工作、感情生活的规划。毕竟,介绍他们认识大半年了,还被狗仔拍过,上过热搜,薄苏也没有澄清过,虽然有北城电视台不喜回应这类绯闻的原因在,但薄苏确实也是听之任之、放任自由的态度。

她以为是八九不离十了。

没想到,薄苏沉默片刻,却是否认:“我不喜欢。”

她声音轻轻的,姿态端正,是一贯的成熟稳重,低垂着的目光里却有一闪而逝的挣扎和迷惘。

谢长嫣看不见,她愣了愣,见薄苏不像是赌气,也不是闹脾气,便也没有勉强。

她说:“也好,没事,那就不急,再挑挑。”

她向来不给她催婚的压力。

只是,她又再次强调:“女孩子不要鼠目寸光,陷在情情爱爱里。以事业为重,该看淡的看淡,这样才能把人生真正掌握在自己手里。”

薄苏很轻地应了一声:“嗯。”

脑海里却很不应当、很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另一道声音。

她小小声地要求着:“姐姐,你能不能不要谈恋爱,不要早恋。”

天真,又隐含热度地问着:“那她们能谈恋爱的话,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谈恋爱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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