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22 章 金错刀(二十三)

“你在怕什么?”

卫瑾瑜盯着那双眼睛,问。

谢琅垂目,还未及说话,颈间一寒,一只匕首已经横在了他颈间。

短匕另一端,则握在卫瑾瑜手中。

“回答几个问题,如何?”

少年郎眸若冰雪,在暗夜里闪动着冷酷的光。

谢琅一动不动盯着那匕刃,道:“有什么话,你直接说便是,我还能不答你么,小心伤着手。”

“告诉我,我们成婚那夜,你麾下亲兵分明已经在悄悄喂马准备干粮,为逃婚做准备,你为何突然改变计划,没有逃走?”

卫瑾瑜开了口。

两人呼吸交缠在一起,谢琅这一瞬脑中千百念头闪过,既惊诧于卫瑾瑜早发现了此事,却从未在他面前提起,又惊疑他毫无预兆突然提起此事,不由警惕反问:“你想说什么?”

卫瑾瑜:“还有延庆府赈灾,你是怎么想到,去伏龙山上查看的?”

“为何突然想起问这些?”

“一直想问,只是没机会而已。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,岂能放过。”

谢琅无声一笑。

“瑾瑜,你如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”

“回答。”

谢琅默了良久,垂下眼,正色道:“我可以告诉你答案,如果你肯信的话。”

卫瑾瑜:“说。”

谢琅紧盯着下方那双眼睛:“如果我告诉你,我已经是活了一辈子的人,你信么?”

卫瑾瑜握匕的手,几l乎是不受控制地颤了下。

谢琅没有漏掉那丝颤动。

瞳孔轻轻一缩,道:“你问我如何提前预知到伏龙山的异常,那你呢,又是如何知道户部粮仓内情的?这个问题,当初我们都故意回避对方,不肯回答,如今我答了,你呢?你——是不是也记得什么?”

两人于昏暗中对视,卫瑾瑜道:“先说说你都记得什么?”

“我记得,我逃了婚,逃出了上京,激怒了卫氏,没过几l年,谢氏一族便被诬谋反,阖族下狱,父亲,大哥,二叔,三叔,他们全都死在了狱中,我也受尽酷刑,生不如死。后来——”

“后来如何?”

“后来,是苏文卿从昭狱将我救了出去,我一路逃亡,收拢北境军残部和各地义军,最后围了上京,杀了卫氏,裴氏、姚氏,杀光了满上京的世家贵族,为谢氏满门报了血仇……”

虽然已经是上辈子的事,可这般寥寥几l句话说出来,谢琅眸底仍控制不住泛起些刻骨之痛和杀意。

“后来呢?”

“我记得,皇帝在宫中自焚,我登基称帝,再后来……再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。你记得么?”

卫瑾瑜简直不知道该露出何等表情。

他的猜测果然没错。

谢琅,果然和他一样,也是重生之人。

所以进了一趟北镇抚,出来后整个人像是从

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。

所以新婚之夜,没有如上一世一般,逃离上京,以至于随后的所有事情都发生了改变。

可他却忘记了关于他的一切,除了逃婚这件事。

“我不记得。”

卫瑾瑜面无表情收回匕首。

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,而他,就是那个玩笑。

还真是烂命一条。

好在上辈子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纪念的,他可以当做没存在过。

得此结果,他甚至有些欣慰。

欣慰上一世那充满耻辱的往事,除了他自己,不存在任何人的记忆中。

合该如此湮灭才对。

谢琅觉得卫瑾瑜的反应有些过于平静了,问:“上一世的这些事,你当真不记得么?”

“不记得。”

卫瑾瑜面孔冰冷。

“我读圣贤书,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,不过世间之大,无奇不有,你说的这些,也许真的存在。”

“你不信也正常,说实话,刚开始醒过来的时候,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,我又重新活了过来。”

谢琅道。

卫瑾瑜终于看他一眼:“上一世你很早就死了?”

这话题有些奇怪。

谢琅点了下头。

“死于非命,万箭穿心。”

“你不是不记得后面的事了么?”

“只记得濒死前那一刻,万箭穿心,周围似乎还有很多兵马,大概是中了什么陷阱。”

卫瑾瑜笑了下。

“笑什么?”

“笑世事难料。”

上一世,他死于非命,没想到最后谢琅也死于非命,还是这样惨烈的死法。最后赢的人是谁呢?

谢琅道:“我虽然不知道,上一世我是因何而死,但我想,最后死时,我应当是觉得解脱的。”

“为何?”

“一种直觉。”

卫瑾瑜没有兴致分析他这种直觉。

只是有些意外,终于确认了心底盘桓多时的猜测,自己心态可以这般平和。

但也不是那么意外,自从很多年前的那天晚上,他坐在公主府书房,从天黑等到天亮,再也没有等到母亲回来时,这世上,已经很少有事能让他意外。

“瑾瑜。”

昏暗中,谢琅神色郑重开口。

“今日话既说到这里,我也可以告诉你,起初我们成婚,我的确是因为怀着上一世记忆,才对卫氏怀有深重的敌意和芥蒂,并因此伤及了你。可这半年来,我在京南大营里朝思暮想,辗转反侧,比任何时候都能看清楚自己的心。”

“我喜欢你卫瑾瑜。这天底下,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我如此喜欢。”

“我想和你白首到老,一生一世,再也不分开。”

“一生一世。”

卫瑾瑜咀嚼了一下这个词。

的确很美好,很令人向往,可发生

在他和谢琅之间,注定只能是一个笑话。

这一辈子,他只想做两件事,一个是报仇,一个是回金陵,最多再加一个给外祖母颐养天年,谢琅从来不在他的计划内。而且,卫瑾瑜抬起臂,于黑暗中望着那一点朱红,他的身体状况,注定世间所有长久美好之物,都与他无关。

卫瑾瑜再度舔了下唇角。

血腥味儿L以更醇厚的方式在唇齿间漫开。

对面人的味道。

“我玩儿L够了,你走吧。”

卫瑾瑜将匕首收回袖中,冷漠道。

谢琅没有动,直接将人打横抱起,道:“帮你换了药,再回去。”

卫瑾瑜到底没说什么,由他去了。

只在到了床帐内,坐下时,忽然就着两人眼下姿势,攀上去,狠狠照着谢琅肩头咬了下去。

这一口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。

一直到咬出满口血腥味儿L,卫瑾瑜依旧不肯松开。

谢琅岿然不动,默默受着,等终于感觉那陷在他血肉里的齿松了些,方问:“解气了么?”

“骨头太硬,没滋味。”

卫瑾瑜撑着他肩起身,任由唇边上沾满血,淡漠道。

谢琅便道:“你若真喜欢,改日我剜下来一块给你啃便是。”

卫瑾瑜一扯唇角。

“剜骨报恩,你的大恩人可不是我。”

“以后没有我的允许,你不许再踏入公主府半步,否则休怪我不客气。”

谢琅打量着眼前人。

“真的玩儿L够了?”

“不玩了。”

卫瑾瑜抱臂靠在床头,语气无情:“姚氏富可敌国,你刚去昭狱里见了姚松,怀握宝藏,盯着你,要寻你麻烦的人不会少,我小门小户,沾不起这些麻烦。”

谢琅不由一笑,低低叹口气。

“瑾瑜,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是哪一点么?”

“便是这份清醒无情。”

他幽深瞳孔里跃动着火光,语罢,再度俯身,深深吻了下去,一直到将那柔软唇瓣上的血迹一点点舔舐干净,方撬开齿,继续往内攻掠。

“世子,姚松出事了。”

次日一早,谢琅刚回到谢府,李崖便神色凝重来禀。

谢琅脚步一顿,背影沉默许久,问:“怎么回事?”

“今日一早,狱卒进去送饭时发现的,用一根削平的金簪割了喉,人已经死透了。”

“金簪?”

“没错,听说是藏在了锁枷底下,才瞒过了锦衣卫耳目。”

谢琅抬起头。

天际一片沉沉的灰,玉楼金阕皆被笼在昏暗之中。上京的繁华,姚松是永不可能再看到了。然而他也算得到了解脱,不必再受一道极刑。

李崖满面担忧。

“世子昨夜刚去见过姚松,姚松今早便死在了狱中,属下实在担心,形势于世子不利。而且,今日谢府外面无端多了许多探

子。属下和赵元试探了一番,发现他们皆武艺高强,且并不是一拨人。世子是奉韩阁老之命行事,要不要……去见一下韩阁老。”

谢琅唇角露出抹讥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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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。”

“我此时去见韩莳芳,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,坐实了那些流言与揣测。”

“记住,你们是定渊王府的人,代表的是整个定渊王府的脸面,就算是天塌了,也不能自己先失了方寸。”

李崖到底有些不甘心道:“韩阁老明知此事是个烫手山芋,还派世子过去……属下只是替世子委屈!”

谢琅面色骤然一寒:“陛下与凤阁肯全力支持北境军,粮草军饷第一时间发往北郡,我身为定渊王世子,为陛下分忧解难,理所应当,责无旁贷。劝说姚松,也是为了朝廷军饷粮草大计。这样的话,以后再敢让我听到第二遍,自己领军棍去。”

“至于姚松暴毙,是发生在锦衣卫昭狱里,自该由锦衣卫去查证,岂是你该置喙。”

“是属下失言。”

李崖垂头,咽下后面的话,正色应是。

谢琅问:“京南那边情况如何?”

李崖跟他进了屋里,将手中密函呈上,道:“情况不大好,之前世子采用逐一分化的计策,将黑风寨十三个寨子一一击破,如今这些寨子听说国库空虚,朝廷军饷吃紧,又趁机吸纳了不少流民和匪徒,他们之间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,竟放下旧怨,重新成立了新寨子,大有卷土重来的架势。飞星、流光二营战甲还未配齐,之前剿匪又折损不少装备,这回兵部又不肯批那批废甲,一旦这些悍匪卷土重来,京南大营恐怕根本抵挡不住。”

“这些悍匪妖言蛊惑流民为他们卖命,实则毫无人性,所过之处,烧杀抢掠,□□妇孺,无恶不作,连三岁稚儿L都不放过。”

“户部的军饷,如今都紧着各地边帅府发,哪里顾得上京南大营。世子之前抢的那些好东西,也基本上全花在改造装备上了,万一那群悍匪真的卷土重来,飞星营和流光营恐怕真的只能拿命去填了。”

谢琅沉默顷刻,道:“备马。”

李崖:“世子是要去?”

“兵部。”

李崖一怔,应是,笑道:“其实世子早该去找文卿公子谈一谈的。”

出了谢府正堂,赵元已在院子里等着。

见李崖脸色不好看,赵元用胳膊撞了下他:“出了何事?”

李崖:“世子要去兵部。”

赵元立刻明白其中关窍,道:“这是好事啊,苏公子如今是兵部尚书,那批废甲能不能拨给咱们,说到底,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么。苏公子就算看在二爷面子上,也不会袖手旁观。”

“你懂什么。”

李崖没好气看他一眼:“世子和京南大营的难处,苏公子难道真不知道么?他若真有心帮忙,就不会非逼着世子亲自上门找他。”

“我算是看出来了,这再好的人一旦沾染了权力二字,都

是会变的。”

赵元:“兴许苏公子有自己的难处呢。将废甲重新利用,本就是苏公子上书陛下提出的建议,他若先带头废了规矩,岂非有徇私之嫌?再说了,苏公子若真不担心世子安危,昨夜就不会撇下一众同窗,特意赶到北镇抚了。”

李崖:“可我总觉得心里不舒服。”

“咱们谢府与崔府原本算是一家人,如今倒弄得这般生分。世子在上京什么处境,他们难道不知道么,外头人使绊子也就算了,自家人也这般,我真是替世子心寒。”

赵元拍拍他肩:“行了,一大早就吃了炮仗似的,这些话你在我耳边说说也就算了,可千万别到世子面前乱嚼舌根子。”

谢琅到兵部时已近午时,出门时还是小雪,到了兵部衙门,雪粒竟已撒盐一般。

守门兵吏本就畏惧谢琅,知晓新任兵部尚书与谢氏关系匪浅,态度比以往更热情数倍。

“苏大人正和几l位大人议事,世子到值房里稍待,喝杯热茶,小人马上进去通传。”

兵吏直接引着谢琅往紧挨着议事堂的值房走,那里是接待阁老们、司礼监大监和朝廷要员的地方,寻常官员根本没资格进入。

谢琅道:“不必了,直接去武官值房便可。”

兵吏应是,知道这位世子脾气非同一般,也不敢违拗。

进了兵部大门,谢琅就见靠近衙署大门的地方支着条长案,一人正坐在案后,提笔登记进出人员,案上身上落满雪。

谢琅问:“明明有值房,为何让他大雪天坐在外头?”

兵吏摇头叹气:“别提了,这位孟主事不知怎么得罪了上峰张侍郎,被罚在这里思过呢。”

“孟主事?”

谢琅走近一看,才发现案后坐的人竟是孟尧。

“谢世子。”

孟尧倒是爽朗一笑,起身与谢琅见礼。

谢琅见他整个人冻得脸色青白,身上却只穿着件单薄的官袍,默了默,问兵吏:“你们兵部主事在兵部,连杯热茶也喝不上么?”

兵吏面露难色。

孟尧道:“世子就别为难他了,能赏此雪景,喝不喝茶倒无妨。”

谢琅自己拿起笔,在登记簿上写了名字。

谢琅坐在值房里,约莫等了一盏茶功夫,苏文卿到了。

“方才有几l桩要紧事商议,让世子久等了。”

苏文卿一身正二品绣锦鸡官袍,在对面坐下,命人沏新茶上来。

谢琅:“无妨,眼下边境战事吃紧,兵部事务难免繁重。”

“也是我刚接触兵部事务,还有诸多不熟悉之处。”寒暄过,苏文卿问:“世子这个时辰过来,可是有急事?”

谢琅摇头。

“恰好路过,帮二叔给你带几l件冬衣,无甚急事。”

李崖侯在外面廊下,立刻捧了一个包袱进来,放到案上。

谢琅站了起来。

“东西已给你带到,我还有

事,不打搅你忙公务了。”

苏文卿沉吟须臾,在谢琅走到值房门口时,直直望着那道身影,站起来道:“世子当真没有其他事?”

“没有。”

谢琅没有回头。

默了默,道:“若我没记错,孟子攸与你是同届同窗吧。”

苏文卿苦笑。

“下令责罚他的,是兵部侍郎张钰。文卿虽为尚书,却也不好插手其他官员管理自己直系的下属。”

谢琅:“算我多嘴了。”

语罢,径直抬步离开。

一名等着汇报事务的兵部主事从外进来,朝面色凝重端坐在案侧的苏文卿笑道:“这位世子轻易不踏兵部大门,瞧着像是有事的样子,竟就这样走了,方才下官还好一阵担忧呢。以大人与谢氏的关系,若这位世子真过来讨要东西,大人怕也左右为难。”

苏文卿端起茶碗,慢慢抹了下茶汤上的浮末,道:“人不到真正穷途末路之时,自然不会轻易折服。”

回到谢府,李崖与赵元担忧谢琅心情不悦,都不大敢说话。

不想谢琅径直进了书房,将二人叫到跟前,问:“飞星营与流光营眼下还缺多少兵甲,我要具体数量。”

二人仔细汇报了。

谢琅道:“我记得,熊晖年前刚设法给一营二营弄了一批新甲。”

李崖赵元听了这话,先一怔,接着用难以置信的神色问:“世子的意思是?”

谢琅:“我缺甲,他缺人,开春这一仗,主帅之位,我让他做。”

沉稳如赵元,亦忍不住道:“飞星、流光二营是世子费了多大辛苦才筹建起来的,世子将这到手的功劳拱手让与熊晖那厮,岂不太便宜他了。”

谢琅淡淡道:“爹常与我说,一将功成万骨枯。”

“若悍匪真的卷土重来,朝廷晚发兵一日,京南便会有数不尽的百姓沦为白骨。”

“我一人的战功,与这些百姓的命比起来,与飞星、流光二营将士们的性命比起来,又算得了什么。”

谢琅挥笔写就两封亲笔信,让赵元用最快速度送往京南大营。

到了傍晚时,孟祥忽神色惶急来报:“世子,外头来了许多锦衣卫,还有大理寺的官员。”

李崖、赵元面色大变。

在大渊,仅锦衣卫或大理寺一方登门已经足够令人心惊胆战,何况如今是双方一道登门。

谢琅神色如常问:“领头的是谁?”

孟祥道:“锦衣卫那边,是司礼监那位大监王公公,大理寺那边,是大理寺卿赵雍并两名少卿。”

“他们说——是为姚松的案子而来。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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